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殤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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殤逝

夜來風急,哭聲被穿林風扭曲,透出幾分毛骨悚然的淒厲。

盛令辭循聲走進去。

一個身穿普通布衣的士兵靠在一棵被雷劈斷的枯樹旁痛哭,他背對著盛令辭,腰部前傾下彎,整個人蜷縮著,樣子異常痛苦。

盛令辭一下子沒認出是誰。

這哭聲不激烈,斷斷續續的一抽一抽,像是怕人聽見,透著滿滿壓抑。

盛令辭莫名屏住呼吸,心也跟著沈重起來。

忽然,他敏銳地察覺到後面有人,像只受驚的小鹿跳起來,同時立刻止住哭聲回頭看,眼神警惕兇狠。

“誰?”

他的語調還有一絲難以抑制的哭腔,手下意識放在腰間的匕首上。

盛令辭借著微弱的光看清了他的臉。

洛以鳴。

他臉色發白,眼神哀傷,滿臉淚痕卻強撐著不肯再露出一絲脆弱。

洛以鳴看清來人後征松片刻,迅速將手裏的東西塞進胸口,面朝他立正,背脊倏地一下挺直。

“將軍!”

饒是洛以鳴的速度再快,盛令辭也看清了他藏著掖著的東西。

是一封信。

“這麽晚了,怎麽還不休息?”他裝作沒聽見洛以鳴在哭。

洛以鳴馬上道歉:“是,將軍!我立刻回去。”

盛令辭不是個苛責的上司,他略一思考,想到今日是送家書來的日子,這孩子大抵是想家了。

他微微頷首,示意他離開。

洛以鳴行了個軍禮,低著頭跑開,很快消失在黑暗裏。

他臨走前瞥了一眼盛令辭身上的衣服。

盛令辭目送他跌跌撞撞的背影,心口的大石頭愈發沈重。

心跳沒由來加快,到最後變成一種難以忍受的頓痛。

即便是在夢裏,盛令辭依舊能感同身受。

風更大了,樹枝如同鬼魅般搖曳,張牙舞爪,吹亂他的發。

他想要提步離去,卻發現自己動彈不得。

狂風越發猛烈,他的眼睛幾乎要睜不開。

忽然一陣天旋地轉,下一刻他又身處議事大帳,面前擺著一副沙盤。

看地形,是東部海域,代表海的地方散布著許許多多的小船模型,上面插滿小紅旗。

敏銳的嗅覺讓他霎時意識到這代表的是東部海寇。

大陵在建國初期,海寇趁當權者忙著收拾北蠻的爛攤子,悄悄召集人手形成一股猖獗的勢力,他們燒殺搶掠,無惡不作,百姓苦不堪言。

聖武帝曾禦駕親征,連同蒼雲九州鎮南王以及歸附的游牧部族一同對抗。那一戰大獲全勝,鎮南王親自帶隊搗毀海寇老巢,從此百年內再無隱患。

但五年前一場百年難遇的水患導致無數百姓流離失所,他們最後迫於生計無奈落草為寇,漸漸有了當初海寇的雛形。

然而當地官員不但沒有及時制止,反而與海寇勾結,中飽私囊,草菅人命,直到當地百姓忍無可忍揭竿而起爆發動亂,朝廷才知道這件事。

夢裏的盛令辭眼眸半瞇,他最近是有消息聽說通州那邊不太平,莫非指的便是這件事?

“報,將軍!我們的人已經登上賊寇首領的船只。”

還不待盛令辭說什麽,另一個傳令兵從營帳外走來,臉上喜色清晰可見。

“將軍大捷!咱們的人斬下賊寇首領,他們潰不成軍,已經投降了。”

盛令辭沒想到這仗打得這麽快,他聽見自己問這位勇士是誰。

“從五品千戶洛以鳴。”

盛令辭有片刻恍惚,似乎沒想到是故人。

其實也算不上故人,夢裏的他和洛以鳴甚至沒有說過幾句話,只是最普通的上下級。

沒過多久,他見到洛以鳴,戰場對他的改變很大。

他的身上早已沒有青澀之氣,整個人看上去十分陰郁,尤其是那雙眼睛像是淬了毒的刀刃,一眼看去令人不寒而栗。

右臉上有一道猙獰的刀疤,從耳根劃到眼皮下,離劈裂右眼只差一寸,足以讓人想象當時情況之兇險。

盛令辭對這樣兇狠的洛以鳴感到陌生。

在他印象裏,洛以鳴還是那個“擡眸四顧乾坤闊,日月星辰任我攀”的意氣少年。

而不是如今這般死氣沈沈,活得像個行屍走肉。

盛令辭喉結微酸,他到底經歷了什麽事才會變成這樣。

“洛百戶,此次你立了頭功,除了加官進爵,可還有其他的要求。”

盛令辭還記得受洛回雪之托要照顧他弟弟,如今看到他這副模樣,自己有負於她的囑托。

等凱旋回朝,洛回雪看見她的寶貝弟弟破了相,怕是要傷心難過。

洛以鳴單膝跪在下面,嘴唇蠕動半晌:“確有一個不情之請。”

“但說無妨。”盛令辭想彌補自己的失職。

洛以鳴直勾勾看著盛令辭身上的甲胄,字字鏗鏘道:“屬下想要將軍身上穿的軟甲衣。”

“大膽!”

旁邊的副將怒目圓睜,長臂一指罵道:“豎子爾敢!當真以為自己立了什麽大功,居然提出這等狂妄的要求!”

軟甲衣是三品以上武將才有資格穿戴,洛以鳴這番話不啻於在獅子大開囗邀功。

“不、我不是這個意思。”洛以鳴沈抑的雙眼裏出現些許慌亂,旋即閃過一種難以言喻的痛:“將軍身上的軟甲衣乃是亡姐親手所制,我只想留個念想。”

他的嗓音變得低沈沙啞,到最後帶上幾分哀求:“屬下可以用這次的全部功勞換取,求將軍成全。”

說完,他朝盛令辭磕了三個重重的響頭。

盛令辭心神大震,向後倒退一步。

亡姐。

盛令辭從夢裏醒來後第一時間翻出藏在湖綠綢緞枕內的香囊,顫抖著手拆開。

香囊細致地分為內外兩層,內層裝了丁香、薄荷、艾葉和陳皮等常見的驅蟲藥材。

盛令辭將它們一股腦地倒在掌心,動作急促,有不少藥材散落在被褥上,他卻置之不理。

清空香囊裏的東西,他將整個香囊翻過來,在底部摸到一個略微凸起的刺繡。

盛令辭瞳孔猛然一縮。

拿起香囊對準月光的簌簌清輝,底部有一朵奇怪的小花,一半黃色花瓣,一半白色長針。

“我阿姐有個小習慣,她會在自己的繡品上做一個隱秘的記號。”

盛令辭回憶夢中洛以鳴的描述。

“是金簪草和它花落後長出的白色絨球。”

金簪草成熟後,種子會變成白色蒲公英。

風一吹,它就能自由地去遠方,落在任何它喜歡的地方。

盛令辭在床榻上枯坐一直到天亮,直到吉勝來叫起他才猛然回神。

“世子,您起了嗎?”

他眼疾手快收拾好床上的一切,重新將香囊塞回枕套裏。

吉勝進來時覺得屋子裏有些陰冷,他冷不丁打了個觳觫,低頭走到盛令辭床榻前問:“世子是否要洗漱,廚房一早就備好早膳和湯藥。”

盛令辭嗯了聲,如提線木偶般讓下人伺候洗漱。

他的頭昏昏沈沈,滿腦子想的都是昨夜夢境裏發生的一切。

洛回雪死了。

她怎麽死的,她為什麽會死。

顧流風在哪裏,為何沒有護住她?

還有洛回雪為何說有人要害洛以鳴,她到底是有什麽不得已的苦衷才會送自己的親弟弟上戰場?

樁樁件件,盛令辭越想頭越疼。

“世子……啊呦!”

吉勝忽然被一個高大的重物砸了個滿懷,他撐不住盛令辭的身體,不得不連連後退。

“還楞著幹什麽,趕緊過來扶呀!”

他尖著嗓子大喊,周圍的人趕緊圍上來,兩三個人合力才穩住盛令辭的身形。

有個人摸到他的後背,衣裳濕漉漉的,還冒著熱氣。

還有個人肩膀上搭著盛令辭的腦袋,他呼出的氣息滾燙,嚇得仆從大驚失色。

吉勝也發現盛令辭的不對勁,一摸額頭全是冷汗。

“世子,世子?”吉勝在他耳邊叫了幾聲,發現沒有反應,立刻朝外大喊:“快去稟告夫人世子暈倒了,速去請大夫!”

盛令辭雙目緊閉,卻沒有完全失去知覺,渾渾噩噩間聽見吉勝的這句話。

他的前半句話裏透著一絲大功告成的喜悅。

*

洛回雪近日哪也沒去,整日在小院裏刺繡。

顧伯父的生辰在半個月後,她現在得加緊時間準備壽禮。

顧家負責掌管全國賦役征收的統計工作,同時還掌管國庫的奇珍異寶,什麽好東西沒見過。

洛家書香門第,雖無饑寒交迫之災,卻也不是豪奢之家,父親的俸祿加上家族的薄產堪堪夠闔府開支。

若是遇上豐年或者朝廷賞賜,略有剩餘,不過這些與顧家相比不值一提。

顧氏家族以顧伯父這一支嫡脈在官場職位最高,其餘旁支大抵都是些地方小官,不過有族人另辟蹊徑,走行商這條路子。

雖為下乘,卻為顧家帶來巨額收入。

顧流風平日裏豪擲千金的錢財皆來源於此。

洛回雪想著既無法與人比錢財,不如聊表心意。

她記得顧伯父十分欣賞石竹道人的群山圖,靈光一閃,打算繡一幅千裏江山的屏風。

“阿姐,阿姐。”洛以鳴急匆匆跑過來,眼裏閃過興奮:“我又想上街,你陪我行嗎?”

他發動自己的好兄弟們一起去巡查,終於在今天抓到顧流風和其他女人並肩親密地同時進了一間鋪子。

“不去。”洛回雪想也不想地拒絕,低頭認真埋線:“你是不是沒銀子花了,妝奩最下一層有,自己去拿。”

“我不是……”洛以鳴重重嘆了口氣,看姐姐的架勢今日是不會跟他出門的,實在是可惜。

洛回雪旁若無人地認真繡花,洛以鳴陪在旁邊,他以手肘撐在羅漢塌的案幾上,百無聊賴地盯著對面的人。

“守著我做什麽?你自己的事忙完了?”

洛回雪頭也沒擡,手指靈活地操作數根銀針在繡布上來回穿梭,白如暖玉的指尖在彩線中飛舞,宛如一場極致絕美的視覺盛宴。

洛以鳴敷衍地嗯了聲,他掃了眼還剩下大片空白的絹布,有點不高興道:“意思意思得了,真繡完這一幅豈不是要熬壞身子。”

“我會註意休息的。”洛回雪清楚弟弟是心疼自己,十分熨帖,擡頭朝他莞爾一笑。

洛以鳴知道自己姐姐很美,但仍是看呆片刻。

他心想,顧流風何德何能配得上她,即便是盛大哥也只是勉勉強強。

“一定得註意些。”洛以鳴的臉莫名其妙發燙,幹巴巴道:“連盛大哥這樣強健的身體都病倒了。”

洛回雪的動作驀地一頓,指尖被紮了個血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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